我有个习惯,入冬下雪时喜爱储备冬白菜。时间长了,来不及吃,外层菜叶蔫了,剥了蔫叶,一层层排列着,一直吃到春风拂面杨柳青。
冬储白菜的习惯来自我的叔爷。儿时,入冬后大雪前,叔爷就会拉回来一板车的白菜,一颗颗码在粮屯边,一排排、一层层,给缺油少盐的一日叁餐增添了安全感,给单调的童年留下了温暖的回忆。
叔爷在乡下种田,我在城里读书,漫天白雪飞舞时,总是担心他一人在乡下的安全。于是每逢周日,我便像燕儿一样飞回乡下的茅屋,叔爷站在屋前,笑咪咪地看着我回来,身后一片皑皑白雪,映衬着他佝偻的身影,似一尊雕塑。他会一直笑着看着我走近他,伸出枯槁般的大手,牵着我的小手进屋。
叔爷话虽少,眼神却温暖。他总喜欢默默坐着,看我快乐的把一碗一碗的白菜炖粉丝或猪油白菜饭吃的吧唧吧唧响,用他那黑黢黢的大拇指拭去我嘴角的饭粒,然后爷孙俩一起哈哈大笑。叔爷的腌白菜手艺是顶呱呱的,他能将寡淡的白菜变换出酸甜、辣咸等不同滋味。酸甜味白菜做时令小菜,辣咸味白菜可以储藏很长时间。他还会把一碗一碗的腌白菜送到乡亲们家,让大家都能尝到他的手艺,一冬的白菜总能吃到春季,直到有新鲜小菜接上。
叔爷把一切爱都给了我。田间地头、野味鲜果,总是从他那破旧的裤子口袋变戏法一样掏出来。门拐的那个小木桶中永远有一条鱼或一只蟹养着,等我周日回乡,亦蒸亦煮,最是甜蜜的期待;新草出来时,赶着一群老白鹅在田埂边圩洼中,他坐草地上,我则像小羊羔般贴着他,听他讲“薛仁贵征东”“铡美案”“楚歌之地”等历史故事,喃喃自语,像是在叙述自己的人生故事一样。夕阳下,他拿着长长的鞭子,赶着大牯牛,裤角卷到膝盖上,我坐上牯牛背,一路吆喝着走在乡间的小路上。
叔爷不是我的亲爷爷,是亲爷爷的弟弟。从前,他是上海滩有名的裁缝,专给有钱人家的小姐做旗袍,手艺十分了得。自然灾害那年,他的父亲、哥哥、嫂子都饿死了,家中剩下四个年幼的侄儿侄女。叁九隆冬,叔爷丢下上海的生计,买了一整车冬白菜回家,一车菜救活了一家人。他一生未娶,用单薄的力量独自将四个侄儿侄女抚养成人,将侄儿送进大学,培养成为区委宣传部长。
叔爷走的那年93岁,最后的时光,他用微弱的气息只说了一句:“把我送回老家,埋在白菜地里……”
尘世的喧嚣,屏蔽了我的许多记忆,却总是忘不了冬白菜,因为它寄托了我对叔爷的无尽思念,吃着冬白菜,爱便自心底升腾。漫天飞雪储一屋白菜,储的是对叔爷的追忆,储的是满满的爱。